求是专访
深入推进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
《求是》杂志记者 侯亚景
编者按:推进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是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关键环节,是构建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重要内容。今年9月,国务院印发《关于全国部分地区要素市场化配置综合改革试点实施方案的批复》,部署在10个地区开展试点,形成了推进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的实施蓝图。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作出了“加快完善要素市场化配置体制机制”的战略部署。围绕如何认识和深入推进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本刊记者对中国宏观经济学会会长徐善长、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范欣、清华大学中国经济思想与实践研究院首席研究员刘培林进行了专访。
记者:要素配置效率影响一个国家的经济禀赋和发展活力。请谈谈当前深化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有着怎样的背景和意义。
范欣:经济发展需要提高资源尤其是稀缺资源的配置效率,以尽可能少的资源投入,生产尽可能多的产品、获得尽可能大的效益。改革开放初期,为了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我国开始引入市场机制,逐步建立了商品市场体系。随着改革不断推进,尤其是党的十四大确定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目标后,市场机制在资源配置中的重要作用不断凸显,越来越多商品和服务的价格已由市场决定,改革重点逐渐从商品市场向要素市场延伸。进入新时代,随着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不断完善,市场化程度大幅度提升,宏观调控体系更为健全,但也存在要素市场体系建设相对滞后等问题,在深层次上制约着国民经济整体运行效率的提升。当前,我国已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深化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不仅有利于破除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也有利于加快构建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进一步激发和释放超大规模市场潜力,畅通国民经济循环,不断增强经济发展的内生动力和创新活力。
徐善长: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是国家发展战略层面的重大部署,受到党中央、国务院的高度重视。当前,开展要素市场化配置综合改革试点,是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的一项重要任务,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
从解决结构性矛盾看,虽然多年来依靠政府主导、要素投入的传统发展模式带来了经济高速增长,但也积累了不少深层次结构性矛盾,主要表现为供需结构失衡、产业升级滞后、创新动力不足等,根源在于要素资源配置严重扭曲。通过改革试点,让市场发挥决定性作用,有利于推动生产要素从低质低效领域向优质高效领域流动,从根本上解决经济发展中的深层次问题,促进经济平稳健康发展。
从培育壮大新质生产力看,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既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关键因素,也是推动新质生产力创新发展的必要条件。通过改革试点,打通束缚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堵点卡点,有利于让各类先进生产要素向发展新质生产力顺畅流动和高效配置,不断形成更先进的生产力和更具竞争力的生产方式。

推进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是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关键环节,是构建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重要内容。图为2025年9月11日,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在北京举行国务院政策例行吹风会,相关部门负责人介绍全国部分地区实施要素市场化配置综合改革试点有关情况,并答记者问。 新华社发 刘健/摄
从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看,近年来一些地方“内卷式”竞争具有明显的内耗性,造成过多资源浪费、要素投入低效,抑制了创新发展活力,致使反映市场供求状况的价格信号失真。通过改革试点,打通市场准入退出、要素资源配置等方面制约经济循环的堵点卡点,有利于破除地方“小循环”、“小市场”,从根本上铲除“内卷式”竞争的存在土壤。
记者:当前,我国要素市场化配置存在哪些问题?问题产生的原因有哪些?
刘培林:近年来,我国要素市场得到加快发展,但与商品和服务市场相比,要素市场发展还存在一些突出问题。比如要素市场化配置程度不高、要素有序流动存在体制机制障碍,具体表现在各自领域不尽相同。从土地要素看,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试点尚未全国铺开,城市土地出让和流转机制依旧复杂。从劳动要素看,人才自由流动仍受户籍、社保、教育、医疗等因素制约。从资本要素看,行政力量对资金配置的影响依然较大,不同所有制、不同规模经营主体尚不能按照市场定价规则获得资金。从技术、数据等新型要素看,存在市场规则缺失和产权界定不清等情况,交易体系和平台建设相对不完善。
徐善长:长期以来,我国要素市场发展受制于行政区划和地方利益驱使,导致不同区域对土地、劳动、技术等要素各自设限,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行为屡禁不止,阻碍要素跨区域、跨层级的自由流动。此外,还有相关制度规则不完善,评估激励机制不健全等。比如,土地、技术、数据等要素在价值评估、交易制度方面缺乏统一标准,造成大量创新成果不能实现市场价值;资本市场虽不断深化改革,但地区间、行业间准入标准不一,金融资源的配置效率仍有待提高。
范欣: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政府和市场边界不清。比如,一些地方政府对经济发展大包大揽,扰乱了正常市场秩序。又如,一些领域和地方滥用行政裁量权、执法不公正,乱收费、乱罚款、乱检查现象时有发生。地方政府行为不当,影响要素资源在全社会的自由流动和优化配置,导致低水平重复建设和“内卷式”竞争,难以实现资源配置效率最优化和效益最大化。深化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关键在于统筹好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的关系,尊重和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更好发挥政府作用,充分激发各类要素活力,使其高效组合、顺畅流动。
记者:在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加速突破的背景下,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也面临新的形势和新的任务。此次开展要素市场化配置综合改革试点将带来哪些新机遇?
徐善长:深化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特别是此次通过综合改革试点探索先行先试,有利于强化要素协同,为经济社会发展带来诸多新机遇。一是促进新质生产力加快发展。试点强调技术、数据、算力、人才等领域探索制度创新,有利于畅通教育—科技—人才、科技—产业—金融的良性循环,推动科技成果加快从实验室走向生产线。二是促进创新和产业升级。试点通过改革盘活土地、资本、劳动等要素,使其更多流向高端制造业、绿色低碳产业等领域。同时,推动数据、碳排放权、生态产品等要素的市场化流通,能够催生新业态新模式。三是增强经济预期和发展信心。试点通过统一制度规则、强化产权保护、健全交易平台,进一步营造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显著提升各类经营主体的发展信心,吸引更多社会资本投向创新创业。
刘培林:总体来看,此次开展综合改革试点不仅是解决要素市场现存问题的破题之举,更是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构建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系统工程,将为推动高质量发展不断迈上新台阶注入强劲动力。这里需要强调的一点是,开展综合改革试点,提升要素市场化配置水平,与稳步扩大制度型开放的要求也是相吻合的。试点涉及的探索跨境收支便利化、支持建设国际化技术转移平台、探索跨境数据流动监管方式、拓宽境外职业资格认可范围等,都是高水平对外开放的题中之义。
记者:统一要素资源市场,是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的重要内容。如何认识统一要素资源市场?
刘培林:统一要素资源市场,旨在全国范围内建立起一套公平、开放、透明、高效的要素市场规则和体系,减少资源错配和闲置浪费,主要包括几方面内容:一是统一的产权界定规则,即同一种要素确权的原则和依据是一致的,不因为要素拥有者所处的地区、所有制、行业、规模大小等而异;二是统一的准入和退出条件,即要素所有者可以在价格信号引导下,跨地区、跨行业、跨所有制、跨不同规模配置要素;三是统一的价格发现和交易体系,即同一种要素要在全国统一的交易体系或平台内进行交易,形成统一的价格;四是统一的监管规则,即针对同样要素的市场交易活动是否合规、是否有不正当竞争、是否有垄断,监管尺度和标准是统一的;五是统一的要素获益规则,即同样的要素同权同价。
徐善长:统一要素资源市场是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的基本要求之一。在10个地区开展综合改革试点,是加快建设统一要素资源市场的标志性改革举措。中国经济体量大,市场具有超大规模性,如果要素资源市场不能统一起来,处于碎片化的状态,超大规模的市场优势就会大打折扣。通过统一要素资源市场,根据市场规则、市场价格、市场竞争等来进行要素资源配置,能够有效解决“人往哪儿去、钱往哪儿投、技术往哪儿配”等关键问题,促进资源从低效部门向高效部门流动,从而提升整个国民经济的运行效率和韧性。同时,统一要素资源市场也有助于破除地方保护、消除不公平竞争,这对于激发消费潜力、扩大投资空间、释放创新活力具有重要意义。
记者:试点是推动改革、破解难题的突破口、试验田。请谈谈在这10个地区开展要素市场化配置综合改革试点有着怎样的战略考量?
徐善长:在北京城市副中心、苏南重点城市、杭甬温、合肥都市圈、福厦泉、郑州市、长株潭、粤港澳大湾区内地九市、重庆市、成都市等10个地区开展要素市场化配置综合改革试点,这是立足国家区域发展战略、结合各地资源禀赋与发展水平作出的精准布局,旨在鼓励基于地方特色的差别化探索。这10个地区发展基础好、牵引性强,2024年经济总量合计超过全国的1/4,覆盖京津冀、长三角、粤港澳大湾区、成渝等重大战略区域,兼具东、中、西部地区代表性,既有利于破解区域要素流动共性难题,又有利于疏通要素在城市群内部、跨区域间的流动堵点,为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做强国内大循环提供坚实支撑。

8月28日,2025中国国际大数据产业博览会在贵州省贵阳市开幕。本届数博会以“数聚产业动能 智启发展新篇”为主题,展现数据要素与人工智能技术融合创新的最新成果,推动数据资源的高效汇聚与价值释放,为产业升级和经济高质量发展注入强劲动力。图为开幕当日,参展商与观展者在会场交流城市数智化实践情况。 新华社记者 陶亮/摄
范欣:从10个地区的实施方案结构来看,在探索重点要素领域和具体改革任务选取上,强调因地制宜、各展所长,有利于各地区基于要素禀赋形成自身优势特色,打造差异化增长极,推动区域协调发展。例如,推动杭甬温深化自主创新能力建设,布局建设大科学装置,共同承接国家重大科技项目;支持粤港澳大湾区内地九市率先推动海陆空全空间智能无人体系应用和标准建设;合肥都市圈发挥安徽省数据交易所枢纽作用,推进数据流通交易。此次开展综合改革试点将国家所需和地方所长有机结合,能够充分发挥地方改革探索的积极性和主动性,从而由点及面形成对全国具有示范性的可复制可推广经验。
记者:我们关注到,此次要素市场化配置综合改革试点既涉及土地、劳动、资本等传统要素,也涉及技术、数据等新型要素。如何认识传统要素与新型要素的关系?如何全面提高要素协同配置效率?
范欣:生产要素的内涵并非一成不变。随着时代不断变迁,在土地、劳动、资本等传统要素之外,技术、数据等新型要素的地位和作用日益凸显。从我国发展实践看,传统要素与新型要素之间并不是非此即彼、相互排斥的对立关系,而是协同共生、互促增值的动态平衡关系。一方面,新型要素不会取代传统要素。培育壮大新质生产力,既需要土地、劳动、资本等传统要素支撑,也需要越来越多新型要素的投入。另一方面,传统要素并非落后要素。通过数字化、智能化手段赋能,可以充分激发传统要素的潜力,实现低效能利用向高价值转化的跃升,为新型要素的应用提供重要支撑。
刘培林:新质生产力具有高科技、高效能、高质量特征,以全要素生产率大幅提升为核心标志。而全要素生产率反映了要素组合效率,这种效率的提高是通过要素流动和再配置实现的。就要素协同配置的内涵来讲,更强调各生产要素之间的有机组合、动态匹配与高效流动。全面提高要素协同配置效率,有利于强化促进新质生产力发展的生产要素支撑。一是更好突出改革的系统性、整体性、协同性,推动各领域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举措相互配合、相互促进。二是进一步聚焦要素市场化配置的重点领域,以综合改革试点为牵引,鼓励试点地区开展差别化探索,不断优化要素配置实现路径。三是加快建立健全与新质生产力发展相适应的生产要素配置结构和服务保障机制,特别是明确新型要素的配置路径,优化新业态新领域要素保障。
徐善长:为进一步提高要素协同配置效率,加快发展新质生产力,需要在几个方面继续深化改革创新。首先,加快建立要素确权机制,为要素的顺畅进入、退出和优化组合创造条件。其次,强化产权保护和价格形成机制,完善知识产权保护激励政策和权益分享机制,建立统一的要素价格形成机制。再次,完善要素协同保障机制,促进人才资质互认、技术成果共享、数据要素融合,制定引导要素向先进产业集聚的激励措施。最后,加强监测评估和制度创新,建立要素市场运行监测体系,及时评估改革试点效果,推广成熟经验。
记者:当前,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已进入关键阶段。请结合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目标要求,谈谈深入推进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的主要路径。
徐善长: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中,要素的简单叠加已难以驱动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必须强化系统集成、协同高效,提升要素市场化配置整体效率。一是推动要素之间的高效协同。促进新型要素与传统要素的融合互动,打通科技—产业—金融、数据—算力—算法等循环堵点,实现各类要素网络化共享、系统化整合与协同化利用。二是健全要素价格形成与报酬机制。完善主要由市场供求关系决定要素价格机制,防止政府对价格形成的不当干预。健全生产要素由市场评价贡献、按贡献决定报酬的机制,充分激发要素活力。三是构建统一规范、安全可控的要素市场体系。加强要素交易平台和规则体系建设,推进要素市场治理现代化。强化风险防控,确保关键要素领域安全可控。
范欣:深化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是一项长期的系统性工程,必须久久为功、稳中求进,重点做好“破梗阻”和“强保障”,为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构筑坚实可靠的要素支撑和制度优势。一方面,破除制度梗阻。着力打破阻碍要素顺畅流动的行政壁垒和区域壁垒,补齐制约要素协同高效配置的市场短板,显著提升要素配置效率,激发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动力活力。另一方面,强化协同监管。健全要素市场交易规则和监管体系,更好发挥政府在规则制定、市场监管、公共服务中的作用,为要素自由流动、公平交易创造良好环境。
记者:感谢各位专家接受采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