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认识和应对人工智能对就业的影响
莫 荣 殷宝明
作为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核心驱动力,人工智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着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包括对就业产生深刻影响。今年8月,国务院发布《关于深入实施“人工智能+”行动的意见》,将“人工智能+”民生福祉作为六大重点行动之一,提出“创造更加智能的工作方式”。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强调,“完善就业影响评估和监测预警,综合应对外部环境变化和新技术发展对就业的影响”。与历史上的技术进步一样,人工智能对就业既是机遇又是挑战,关键在于主动认识、积极适应、科学化解人工智能给就业带来的影响,在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中实现高质量充分就业。
一
纵观人类发展史,每一次重大技术突破都伴随着对就业的冲击与重塑,对技术性失业的担忧从18世纪中后期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时就已经出现。技术进步对就业的影响总体表现为两个效应,即就业替代效应和就业创造效应。这两个效应的影响并非同步等量,而是存在影响时间、规模、对象、结构、速度等方面差异,对就业的总体影响取决于两个效应的动态平衡。就人工智能对就业的影响而言,就业替代效应主要表现为人工智能直接接管人类的工作,导致出现任务替代、技能贬值、流程重组等冲击原有就业岗位的情况。这一过程必然伴随着失业的产生,这是就业政策最先关注的重点阶段,目标是防范化解失业风险,确保该阶段平稳安全度过。就业创造效应主要表现为催生新职业,如人工智能训练师、数据科学家等;创造新就业,如大量新就业形态;提高劳动生产率,降低产品价格,刺激需求并创造新的投资,从而间接产生大量的就业。这一阶段就业政策关注的重点是如何提升劳动者的技能,帮助劳动者适应新技术的要求,转岗到高质量的就业岗位。
但要注意的是,过去伴随着技术创新之所以没有发生大规模失业问题,一方面是因为技术进步提高了全社会劳动生产率,进而增加全社会财富产出,促进经济进一步增长和社会可持续繁荣;另一方面则是技术进步弥补了人类体力智力的不足,在改造和替代传统产业的同时又创造着新的产业形态,最终会通过扩大经济规模创造更多就业机会。这是技术发展过程中的必然趋势。以往历次工业革命主要以物质设备和信息替代体力和部分脑力劳动,技术进步集中于生产工具、能源利用、信息资源使用效率的提升,而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则通过算法、算力与数据的结合,实现对脑力劳动的替代与增强,技术扩散速度更快,社会渗透范围更广。总体而言,技术进步对就业领域的影响主要呈现以下四个特点。
一是就业岗位加速更迭。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蒸汽机与纺织机械的大规模应用在大幅提升纺织业效率的同时,也造成大批手工业者陷入困境,引发“卢德运动”式的机器破坏潮。尽管机器代替手工的进程缓慢而曲折,但仍然催生了工厂管理、机器维护、物流运输等全新岗位,最终实现了更大规模就业。到第二次工业革命,电力应用与生产线自动化催生了电工、汽车制造工等新兴岗位,专业化分工愈加精细,办公室文职和管理岗位占比快速提升。第三次工业革命则迎来计算机与信息技术的大发展,岗位更新速度明显加快,传统工种加速消失,岗位种类呈几何级增长。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迭代速度更快、通用性更强、适用范围更广,岗位创造与替代在规模和时间跨度上远超以往。世界经济论坛预测,到2030年,全球22%的就业岗位将发生变革。
二是就业环境持续改良。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工厂劳动环境恶劣,童工和女工比例激增,工人工时长、工资低,权益缺乏基本保障。到第二次工业革命,工人劳动条件逐步改善,八小时工作制、最低工资制度等逐渐推行。第三次工业革命进一步提升了工作环境的舒适度,互联网和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工作场所的物理限制被打破,远程办公、弹性工作等新型工作方式出现,劳动者的工作时间和空间更加灵活,工作自主性更强,就业环境从单纯的物理条件改善向工作内容丰富化、工作自主权提升的方向发展。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更进一步把劳动者从低效、枯燥的基础工作中解放出来,转而从事更具创造性和策略性的高附加值工作,探索人机协同新型工作模式,就业的智能化程度和自主性大幅提升。
三是就业结构优化升级。第一次工业革命推动劳动力从农业向工业转移,促使农村劳动力开始向城镇规模化转移,就业结构出现第一次重大转型。到第二次工业革命,先发工业化国家农业就业占比持续下降至10%以下,制造业就业占比持续上升至30%以上,马车制造、蜡烛生产等传统岗位被淘汰,电气工程师、化学工程师等职业需求激增,形成技术密集型就业格局。第三次工业革命则加速了就业结构服务化、知识化趋势,体现知识密集型特征。发达国家劳动力迅速从第一、第二产业向第三产业转移,第三产业就业占比从不到20%快速增长到70%以上。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对知识密集型行业的效率提升尤其明显,正推动就业结构高级化进入新阶段,未来就业将更多呈现智能密集型特征。

2025年5月8日,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发布公示,拟新增17个新职业,拟增加42个新工种。这些新职业、新工种的出现,清晰映射了产业变革的新趋势、社会发展的新需要,有利于扩大劳动者的就业选择空间,促进人才培养和市场需求对接,推动新业态健康发展。 新华社发 梁晨/制图
四是就业形态更加多元。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就业形态主要以工厂全日制用工为主,人被固定在工位上。第二次工业革命期间,兼职、临时工等非标准就业形式开始出现。第三次工业革命进一步丰富了就业形态,伴随着互联网、大数据等新技术应用,平台经济快速发展等新变化,就业的形式更加多元,工作内容、工作岗位、工作方式、用工形式灵活多变,新就业形态不断涌现。目前我国灵活就业人员规模超过2亿人,其中新就业形态从业人员近1亿人。在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加持下,劳动者可以不再受制于某一部门或固定岗位,而是可以随时随地接受“云任务”,为不同的雇主完成工作,平台从业、灵活就业、远程协作、数字劳动等新就业形态发展将更加迅猛。
二
与历次工业革命一样,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对就业是一把“双刃剑”,既有创造效应,又有替代效应。国际劳工组织预测,全球1/4的就业岗位可能受到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冲击。世界经济论坛则预估,到2030年,虽然有9200万个工作岗位被替代,但新创造1.7亿个工作岗位,就业机会净增加7800万个。斯坦福大学研究发现,从2022年OpenAI推出ChatGPT以来,美国软件开发、客服等高暴露职业中,22—25岁青年所在初级岗位的就业率下降了13%。中国劳动和社会保障科学研究院基于我国300个城市招聘数据监测显示,2025年1—8月,以算法工程师、人工智能训练师、数据分析师等为代表的人工智能相关岗位需求同比增速超过100%,而销售、行政、财务、法务等岗位需求同比下降10%—30%。人工智能对就业影响的最终净效应并非由技术单方面决定,关键在于积极应对,放大正面效应,抑制负面效应,推动技术变革与就业融合发展。
既要积极促进就业创造,又要防止就业替代集中释放。一方面,依托大数据、物联网、云计算、深度学习等技术,人工智能不断在移动社交、智能搜索、医疗诊断、智慧工厂、虚拟助理和无人驾驶等领域渗透应用,将会催生研发、制造、应用等一批新兴产业,形成就业新增长点。人工智能应用还将提高劳动生产率,促进供需匹配,刺激消费、扩大需求,进而带动相关产业乃至经济增长,间接创造更多就业机会。另一方面,相当大比例的就业岗位暴露在人工智能冲击之下。其中,文职、行政支持、会计、客户服务等以信息处理为核心的初级白领岗位被替代风险较高,女性、青年等部分群体需要重点关注。
既要积极提升就业质量,又要防止收入差距拉大。人工智能应用有助于改善工作环境,帮助劳动者从劳动强度大、危险系数高、噪声空气污染严重的工作岗位或生产环境中解放出来。同时,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和应用具有普惠效应,通过技术赋能让各类劳动者都有所获益。例如,大龄劳动者有望延长工作年限,老年人能够凭借技术和经验重返劳动力市场,需照顾家庭的部分女性劳动者可以兼顾工作与生活的平衡,残疾人就业也将通过人工智能辅助获得增益。但在人工智能技术赋能下,财富将更加“青睐”资本、技术拥有者以及知识技能人才,劳资之间、不同劳动者之间收入差距可能会拉大,如不加以控制,收入不平等、社会阶层固化和就业不公平现象将越来越严重。
既要积极培育新职业,又要防止结构性矛盾加剧。人工智能发展不仅催生数据标注师、算法工程师、人工智能训练师等新职业,还推动岗位技能需求从单一专业型向复合创新型转变。近年来,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公布的新职业中,有17个与人工智能直接相关。研究表明,人工智能时代,就业岗位对“高阶认知+人际互动+数字基础”的复合型人才需求更为迫切。但是,人工智能技术迭代速度快,导致技能保鲜期缩短,传统的“一技伴终生”面临挑战,职业生命周期大幅缩短,部分劳动者转到新职业的难度加大,若不加强对劳动者与人工智能发展相适应的新兴核心能力的培养培训,就业难和招工难的结构性矛盾可能更加突出。
既要积极应对模式变革,又要防止权益保障弱化。人工智能时代,分享经济等新业态和新商业模式将加快发展,以分散、小型、协作、共享为特征的分布式生产消费方式将更加普遍,更多工作将被拆分为多个子任务或独立项目,以外包、众包或全球供应链方式联结不同劳动者共同完成,智能代理等创新型工作形态将不断涌现。与此同时,“人工智能+”行动将通过技术赋能千行百业,推动传统岗位向人机协同模式转型,人类和人工智能的优势互补将形成新的人机交互范式。然而,人工智能通过算法管理和平台控制影响劳动过程和组织结构,使得工作流程被标准化,工作质量被监测监控,工作任务被效率最大化分配,工作行为被记录跟踪,算法管理深度嵌入工作流程和绩效考核体系,如对该领域劳动定额的研究和标准制定缺失,会带来日益突出的算法控制问题,容易使劳动者在算法的驱动下高强度、超负荷工作。
三
就业是最基本的民生,事关人民群众切身利益,事关经济社会健康发展,事关国家长治久安。“十五五”时期,人工智能技术创新的步伐将进一步加快,普及应用广度和深度将持续拓展。在这一背景下,要实现高质量充分就业,必须坚持人民至上,推动技术进步与扩大就业良性互动,构建人工智能与促进高质量充分就业协同联动的新格局,让人工智能技术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体人民。
首先,强化就业优先导向,积极发挥人工智能在创造新岗位和赋能传统岗位方面的作用。将就业优先理念深度融入人工智能发展的全过程,构建就业友好型技术发展路径。在制定人工智能产业发展规划、重大项目立项时,将就业促进作为优先考量因素。建立人工智能技术应用对就业影响的动态评估机制,合理把握技术应用的节奏与范围。大力支持就业友好型人工智能技术的研发和推广,特别是推动在农业、制造业、服务业等传统领域的深度应用。积极培育人工智能相关的高技术产业,以产业升级激发新的就业增长点,以扩容提质创造更多高质量就业岗位。强化财税、金融、产业政策与就业政策的协同,引导创新资源向创造就业潜力大的方向倾斜,对吸纳就业能力强的人工智能企业,以及开展“人工智能+”改造并稳定就业规模的传统企业给予倾斜支持。

提升就业技能,是应对人工智能对就业影响的关键举措。近年来,各地大力推动产教深度融合,以就业市场需求为导向,促进技术院校与企业联合办学,搭建产教联合体等形式,着力培养适应产业转型升级要求的高素质应用型人才。图为2025年5月19日,河北省邢台市平乡县职业技术教育中心,学生在老师指导下进行无人机操作实训。 人民图片 柴更利/摄
其次,促进就业技能提升,提高劳动者适应人工智能的能力。深入研究人工智能引领的职业变迁方向,探索建立技能动态预测机制,为人才教育培训提供精准靶向。在制定中长期人才队伍建设规划中,重点加强人工智能紧缺人才培养,加快建设适应技术和产业变革需求的人才队伍。将人工智能通识与技能全面纳入教育和培训课程体系,推动产教深度融合,鼓励高等院校和技工院校及时增设人工智能相关专业,引导校企资源双向开放,共建人工智能技能培训基地。积极开发人工智能新职业序列,大规模开展职业技能培训,健全终身职业技能培训制度。以行业需求为导向,重点在先进制造业、数字经济、低空经济等新兴领域,遴选一批急需紧缺的人工智能培训项目,发挥示范带动效应。
再次,加强就业权益保障,促进人工智能时代劳动用工和社会保障制度创新。探索建立适应人工智能时代新就业形态的劳动法律关系,研究出台针对算法管理、人机协同等新就业形态劳动基准,针对智能代理等新就业形态,探索分类别、多层次的劳动关系认定标准。鼓励企业利用人工智能技术改善劳动者工作条件,提升职业安全和健康水平。支持人工智能领域的创新创业,最大化释放创业带动就业的潜力。加强灵活就业和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扩大职业伤害保障试点范围。完善劳动、知识、技术、资金、管理等各类生产要素按贡献参与分配的机制,加强税收和社会保障等再分配功能。探索构建人工智能时代新型收入分配制度,加大最低工资保障、社会保障再分配力度,让更多社会成员共享技术进步的红利。
最后,提升就业服务能力,筑牢人工智能时代的民生底线。构建“区域—行业—职业—群体”多维监测网络,加强人工智能对就业影响的动态监测。制定失业风险预案和做好政策储备,形成“监测—预警—响应”全链条应对机制。对高校毕业生、农民工等群体进行重点监测,实施分类精准干预。利用人工智能技术提升就业服务效能,建设智能化公共就业服务平台。构建人工智能就业岗位资源库,完善人才需求预测和岗位信息发布制度,定期归集发布新职业新岗位,促进供需精准对接。优化全方位公共就业服务,对受人工智能技术影响而失业的劳动者,做好职业介绍、职业指导、职业培训、就业援助等服务。强化就业政策与失业保险、生活保障类政策协同联动,为技能提升和转岗困难的劳动者及时提供失业救济和兜底保障。
作者单位:中国劳动和社会保障科学研究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