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是专访
如何回答好“何赛飞之问”
《求是》杂志记者 许华卿 魏天舒
编者按：2023年5月，越剧表演艺术家何赛飞就中国戏曲行业发展中存在的行业资源错配、创作异化、人才断档等问题提出疑问，钱去哪儿了？戏去哪儿了？发人深省。围绕如何回答好“何赛飞之问”、繁荣发展文艺事业，本刊记者对中国戏剧家协会分党组书记陈涌泉、国家京剧院院长王勇、《中国作家》杂志主编李云雷进行了专访。
记者：“何赛飞之问”反映出文艺创作生产领域存在哪些现象和问题？这些问题存在的原因是什么？
王勇：新时代以来，在习近平文化思想科学指引下，我国文艺创作呈现新气象，涌现出一批优秀作品，比如京剧《齐白石》、扬剧《郑板桥》、豫剧《大河安澜》、高甲戏《围头新娘》、话剧《生命册》、杂技剧《天山雪》等，都引发了群众的强烈共鸣。然而，“何赛飞之问”也反映出，相比广大人民群众的文化需求和期待，文艺创作生产领域还存在一些突出问题，比如优秀作品不多、创作生态有待优化、“评奖经济”在个别领域依然存在等，有的行业内“重硬件轻软件”、“重剧目轻人才”等结构性矛盾尚未得到有效解决。有的创作人员为了追求所谓的“新颖”与“突破”，不顾各艺术门类的本质特点和审美规律，随意将不同艺术形式生硬拼接，舞台成了一锅“乱炖”；有的艺术院团创作导向功利化，热衷于“请大牌、砸大钱、排大戏、搏大奖”，心思全花在舞台炫技上；有的盲目照搬模仿，缺乏文化自信、缺乏对中华美学精神的深刻认知；等等。艺术创作充满了艰辛和挑战，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急功近利、阿世媚俗、粗制滥造，追求速成、速达，很难创作出真正的好作品。
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2025年9月5日，第十九届中国戏剧节在浙江省杭州市开幕。本届戏剧节既有京剧、昆剧等受众广泛的大剧种，也包含山东柳子戏、湖南祁剧等承载地方文化基因的稀有剧种，不仅让观众领略到戏剧艺术的丰富性，更为濒危剧种提供了展示与传承的平台，为戏剧生态的多样性注入活力。图为第十九届中国戏剧节部分参演作品剧照：左上图为昆剧《世说新语》，右上图为婺剧《三打白骨精》，左下图为秦腔《再续红梅缘》，右下图为话剧《哈达铺的灯光》。 中国戏剧家协会供图
陈涌泉：“何赛飞之问”确实发人深思，往往投入很大，排的戏不少，场面轰轰烈烈，群众喜闻乐见的好戏反而不多，很多钱花到那些关到库房里的作品上了，说明浮躁这一问题在戏剧界仍然存在。一是有的创作不是以人民为中心，而是以“获奖”为目标，不顾观众喜好，只讨“专家”欢心。二是有的不重视本地人才培养和基本队伍建设。一些省级院团没有专职编剧，省内从事剧本创作的年轻编剧寥寥无几，不愿“栽树”，只想“摘桃子”，而一些所谓的“大家名家”走穴“接活”很多，对剧本缺乏精雕细刻，排出的戏往往都是一些“行活”。三是有的不重视作为“一剧之本”的剧本，认为只要请来的二度创作团队是“获奖专业户”就万事大吉了，对二度创作方案缺乏论证，导致不少作品先天不足、带着缺陷搬上舞台。这些问题的产生绝非偶然，反映出有的领域是否按照艺术规律合理配置资源、创作生产作品，是否按照人才成长规律培养人才等深层次问题。从管理者来看，有的前期立项缺乏科学论证，对新戏的题材可行性、内容与体裁匹配度、院团适配度及市场前景、观众预期等没有充分研究就仓促上马，在具体创作过程中缺乏科学指导。从创作者来看，有的欠缺责任心，不够尊重观众审美，“戏不够、景来凑”，把大量经费、资源堆砌在舞美、灯光、服装上，创作时间却一再压缩，结果题材扎堆、内容雷同、创作应景，缺少艺术感染力，观众不买账。从评论界来看，有的存在“人情评论”、“红包评论”、“捧杀”与“棒杀”等不良现象，评奖中一些平庸作品获奖，凡此种种，造成“劣币驱逐良币”的问题。从一定程度上看，正是由于不太尊重文艺创作规律，存在管理者急功近利、创作者以艺谋利、评奖者“见利忘艺”等问题，导致剧坛出现一些乱象。
记者：文艺工作要始终着眼于人、落脚于人，文艺创作如何才能真正解决为了谁的问题？戏剧、电影创作生产如何才能更好满足人民群众精神文化需求，既叫好又叫座？
李云雷：新时代以来，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需求日趋多样化、个性化，对高质量文艺作品的需求日益增长。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人民的需要是文艺存在的根本价值所在。能不能搞出优秀作品，最根本的决定于是否能为人民抒写、为人民抒情、为人民抒怀。”推动文艺创新创造，打造精品力作，文艺工作者就必须真正站在人民群众立场上，主动跳出“舒适圈”，将个体的“小我”融入国家和民族的“大我”之中，切实解决为了谁的问题，不是为了获奖而创作，而是为了人民而创作，在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实践中树立大历史观、大时代观，不断提升思想境界，延伸艺术触角，打开创作格局。
戏曲是中华文化的瑰宝。守护好、传承好、发展好这一瑰宝，是广大戏曲艺术工作者的重要使命。图为2025年5月8日，在四川省眉山市仁寿县鳌峰小学校，戏曲教师正在指导学生练习戏曲。 人民图片供图
文艺创作本质上是一种深刻的精神生活，也是艰苦的精神劳动，如果简单图解，生硬表达主题，变成“大而空”，就会失去文艺的魅力。我们的一些作品内容空洞、浮在表面，与现实生活脱节、缺乏生活气息，圈内循环，被很多读者和观众诟病，与创作者对生活体察不深、缺乏生活储备有很大关系。古人说“有至情乃有至文”，必须有真情实感，和对象有真实的共鸣，才能创作出好作品。生活永远是文艺工作者最好的老师。只有走进生活深处，体悟人生底蕴，才能有真正的灵感和激情。文艺创作者要有意识地深入人民群众的火热生活，先走进生活再进入创作，多接触普通群众、基层一线，从生活中获取创作灵感、主题和人物故事，这样才能更加贴近人民的情感世界，有感情、有感觉、有共鸣，从而摆脱公式化、概念化的毛病，让塑造的人物见性格、有温度，让作品的叙事更真实、更丰富，真正得到人民群众认可。
陈涌泉：还戏于民不是一句空话。创作者要坚守初心，面对市场大潮和赛场大奖不迷失方向，把为观众创作、创作观众喜爱的戏作为最高艺术追求。演出方要严格控制演出成本，降低票价，让普通百姓都能走进剧场、看得起戏。组织者要突出普惠性，确保优质戏剧资源直达基层，惠及广大民众。评奖办节搞展演，要将专业性与群众性紧密结合，最大限度让普通民众参与到活动中来。只有不断提升人民群众的参与感、获得感、幸福感，建立更加广泛、深厚的群众基础，戏剧、电影等艺术才能保持永恒、旺盛的生命力。比如，今年9月在安徽省合肥市启动的“百戏入皖·星耀合肥”戏曲主题系列活动，突出群众性，展演实行惠民票价，推动戏曲走到群众身边、融入日常生活。
王勇：文艺创作具有自身的规律性，必须用符合文艺规律的方式进行创作。近年来，舞蹈诗剧《只此青绿》、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等深受观众喜爱、引发热烈反响的文艺作品无不是遵循艺术规律，从传统文化和革命文化中汲取营养，应用多样化的媒体手段进行美学表达，最终获得了广大观众的认同。“何赛飞之问”的振聋发聩之处就在于，当前文艺创作投入不小，却拿不出足够多群众看得到、受欢迎的优秀作品。因此，文艺创作要深入研究、切实遵循艺术规律，坚持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统一，具有丰富的文学积累、艺术技巧，深入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革命文化，弘扬中华美学精神，以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展现中国之美、人民之美、时代之美。
记者：文艺创作生产是文艺工作的中心环节，如何进一步改进文艺创作生产服务、引导、组织工作机制，把科学有效的组织引导与充分调动创作者的积极性主动性有机结合起来，形成不断出精品的生动局面？
李云雷：破解“何赛飞之问”，繁荣文艺创作，需要充分发挥各方面优势，调动各方面积极性。近年来，各地各部门聚焦精品创作，统筹各方资源、协调服务保障，很好发挥了组织优势。与此同时，进一步繁荣文艺创作，还要真正按文艺创作生产规律办事，既要充分发挥组织优势，做到指导到位、对路，又要尊重创作者的构思、风格和创作个性，让作家艺术家能够心情舒畅地创作，充分表达自己的艺术个性，发展自己的文艺流派。只有把组织工作优势和调动创作者积极性两者结合好了，才能真正出好作品。同时，要加强对新的文艺组织、新的文艺群体的团结引导，搭建发展平台，给予支持扶持，培育更多文艺创作的有生力量。
陈涌泉：改进戏剧创作生产服务、引导、组织工作机制，首先应校正观念、调准方向。一是进一步深化对主旋律的理解和认识，摒弃“唯题材论”，突破题材选择的束缚。剧本不是只有重大题材才能代表时代，也不是只有写当下、当前才是时代，文艺工作者应站在更广的维度上去理解时代，把握时代需要、彰显时代精神，努力使作品题材、样式更加丰富。二是提倡“十年磨一戏”，潜心打磨作品。现在，一些文艺作品的主题、内容都不错，但各方面为了赶进度，匆忙上马、着急推出，艺术积淀、沉淀、打磨不够，花了很大功夫却效果不佳。因此，文艺创作一定要防止急功近利，参演剧目不要硬性规定立上舞台的时限，给剧目打磨提升留出更多时间。特别是要抓好剧本创作，有好的剧本才有好戏，无论是写重大题材，还是写个人生活，都应写得有血有肉，不做无病呻吟。三是鼓励多到基层演出，让优秀戏剧作品回归人民群众，不搞那种投入大、成本高、效果差的“大制作”，突出以表演为中心，保持剧种的独特韵味，避免泛剧种化、唱腔歌剧化。
文艺评论对于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升审美、引领风尚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戏剧评论家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自己的声誉，既要提高专业水准，又要坚守艺术良心，对业界存在的问题敢于发声，有真知、讲真话、说实话，真正提出批评。组织评奖评优要切实做到公平、公正、公开、透明，排除一切非艺术因素干扰，评出新风气、评出权威性，把真正优秀的作品选出来、推出去，以高质量的评奖来树立正确的创作导向。今年第三十二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评奖工作，坚持艺术标准，切实加强评委库建设，严格执行评委轮换、回避制度，评委名单在《中国戏剧》杂志刊登，接受社会监督，坚决维护奖项公平公正。
记者：如何实现抓作品和抓环境相贯通，更有效发挥政策和资金支持的作用，营造有利于文艺创作生产的良好环境和氛围？
陈涌泉：戏剧生态健康，戏剧事业就能良性发展；如果戏剧生态出现问题，整个戏剧链条上的任何环节、个体都不可能独善其身。管理者一定要尊重创作规律，避免违背戏剧创作规律的指令性干预，把更多精力放在有力保护、有效传承、建设梯队、完善机制上来。完善剧目论证机制，既要论证选材、论证剧本，也要论证导演、唱腔、舞美、服装等方案，避免把问题带到排练场、带到演出中。鼓励创作者以正心诚意进行个性化创作，在作品的吸引力、感染力上下功夫，有志、有恒打磨作品，努力推出传世之作。建立绩效考评制，充分研究戏剧观众和市场需求，把一部戏的投入产出比作为评先评优的重要指标，避免不计成本的盲目大投入，坚决克服“为评奖而创作”、“因题材而获奖”的浮躁心态。
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各戏剧门类并行不悖，戏曲、话剧、杂技剧等各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和相应的受众群体。应鼓励各个剧种的流派艺术发扬特色、各展所长、美美与共，进而催生新的流派。坚持“三并举”、多元化原则，现代戏、新编历史剧、整理改编的传统戏及其他题材戏剧齐头并进，一切表现真善美的作品都应大力提倡，共同促成戏剧百花园姹紫嫣红的生动局面。同时，不断拓展、丰富、规范演艺新空间、演剧新形态、演出新业态，树立“全场域”的戏剧理念，将戏剧活动与城乡空间紧密结合。
王勇：舞台是一片沃土，需要科学的培育，应从政策引导、资金扶持、环境优化等多方面下功夫，为戏剧创作演出营造良好环境。制定精准且具有前瞻性的政策，发挥国有文艺院团和演出团体的示范作用，突出国家级演出品牌的导向性、引领性，支持国有和民营文艺机构进行跨体制的创新合作，激发新文艺组织和新文艺群体的创新潜能。农民采取休耕轮作的方式让耕地得以休息，保护了土壤肥力的稳定性。同样的道理，日复一日的演出并不一定能保证高质量的艺术水准，演员需要沉淀对角色的体会、加强对技艺的磨砺，张弛有度的演出活动才能激发演员的创造力。市、县级基层演出团体应避免创排与其体量、能力不符的任务，多排演一些接地气的小戏，移植一些基层观众欢迎的剧目。建立科学的项目评审机制，通过学术争鸣推动创作繁荣。只有多管齐下、综合施策，才能真正为舞台艺术的发展营造良好环境，让艺术的种子在沃土中生根发芽，绽放出更多绚丽多彩的艺术之花。
记者：文艺工作要目中有人，做到出成果和出人才相结合，如何进一步加强文艺队伍建设，培养造就更多德艺双馨的优秀文艺人才？
李云雷：文艺人才成熟时间相对漫长，很多艺术门类的人才培养讲究师徒传承、口传心授，艺术的精髓和技艺在薪火相传中历久弥新。当前，不少艺术门类都不同程度存在着青黄不接、人才断层的问题，一些地方文艺人才流失比较严重，优秀人才招不到、留不住。同时，许多文艺工作者心怀文艺志向，拥有创作才华，但也面临着生活压力、精神焦虑、创作困境等问题。文艺领域做到出成果和出人才相结合，就应尊重艺术人才成长规律，善于发现、充分尊重、有效扶持有才华的艺术家，为他们成长成才创造条件。对于初出茅庐的文艺新人，既不要“捧杀”也不要“棒杀”，而是要实事求是地指出其优点和不足，为其提供良好的成长环境。对于较为成熟的艺术家，应鼓励他们创作，为其提供便利条件，同时也要对其作品作出客观、科学、真实的评价，提出更高的艺术要求。对于创作出艺术经典或艺术精品的艺术家，应充分尊重他们的艺术成就和艺术地位，在全社会形成一种尊重艺术和艺术家的良好氛围，同时这些艺术家也要率先垂范，以其德艺双馨的人格和艺术修养为年轻人树立榜样。
陈涌泉：繁荣戏剧事业关键在人，培养造就大批德艺双馨的人才，是关系戏剧事业发展的长远大计。要加强戏剧领军人才培养，善于发现、充分尊重、有效扶持有才华的剧作家、艺术家，建立一支编、导、音、美、演门类齐全的创作、表演领军人才队伍。切实挖掘、培养优秀中青年戏剧人才，在政策、资金方面向优秀中青年人才倾斜，为青年人才搭建更长效的各类创作孵化平台及演艺展示平台，推动青年人挑大梁、当主角，让优秀青年人才接上班。加大地方戏剧创作人才培养力度，压实地方文化主管部门责任，注重培养稀有、濒危戏曲剧种人才，防止因人才断档而导致剧种消亡。充分发挥老艺术家传帮带作用，持续开展“名家传艺”、“稀有剧种保护扶持”等各类工作，请老艺术家传授传统经典保留剧目，优先传授体现剧种特色、濒临失传的经典剧目及折子戏，提升青年演员的演艺水平。加强戏剧教育建设，提倡院团与学校进行学科、专业共建，提高戏剧人才培养与院团需求的匹配度，支持在职演员进修培训，不断提升文化素养和专业能力。
王勇：昆曲被称为“百戏之祖”、“百戏之师”，又叫“水磨调”，意思是说其声调婉转如水磨工艺般细腻。人才培养工作也是个水磨功夫，既需要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也需要定力耐心、久久为功。“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文艺创作不是技艺的简单复制和加工，而是复杂的精神劳动，不仅要有文才，更要不断增长自己的器量见识，树立宏大的理想抱负，拓宽个人格局，涵养人格力量。应加强学习，多读书、读好书、读经典，通过读书扩展才气、开拓眼界，有书卷气、书底子才能胸中有丘壑，笔下有乾坤。我们创作的作品如果缺乏经典名著的积淀，可能会风光一时，但也是难以长久的。同时，不仅要读有字之书，更要读无字之书，读懂生活，读懂世间百态，还要行万里路，把读到的“书”变成脚踏实地的实践，增强置身时代的在场感、不负时代的责任感、跟上时代的紧迫感，用生动的笔触记录伟大实践，以文质兼美的艺术创造满足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需求。在市场经济和互联网环境下，更需要文艺创作者对“名利”二字多一分淡然和超脱，能静下心来沉淀，甘于忍耐常人难以忍耐的寂寞，持之以恒付出艰苦卓绝的创造性精神劳动，真实、真诚地抒写表达，拿出自己满意、时代需要、人民好评的优秀作品，不辜负这个伟大的时代。
记者：感谢各位接受采访。
